中意文化年油画家陈丹青和桑德罗·特劳蒂对话

huajiacun 秦志刚 5848

2006年9月23日至10月22日,中国·意大利名家画展在上海浦东的惠生艺术中心举办。此次参展的艺术家有意大利罗马美术学院终身教授桑德罗·特劳蒂(Sandro Trotti)、艺术家安德列·尼其达(Andrea Nicita)、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陈丹青,还有方世聪、邱瑞敏、陈逸鸣、姚金凌、夏葆元、张江、徐茂平、管齐骏、雷震等多位上海知名艺术家参加。

于9月26日,在惠生艺术中心举办“油画家陈丹青和桑德罗·特劳蒂(Sandro Trotti)对话”的研讨会。由适时国际艺术海外部负责人杨培烁小姐负责现场翻译。

杨培烁:大家欢迎意大利罗马美术学院终身教授桑德罗·特劳蒂先生和中国著名画家陈丹青教授,两位东西方的大师来这里探讨艺术,谈论人生。也希望来这里的各位嘉宾积极参与这个难得的座谈活动。

桑德罗:今天非常有幸和陈丹青教授来这探讨艺术,今天我们两位的身份非常有意思。陈教授他是一位中国艺术家,但有在美国多年深造、研究的经历,再带着美国(西方)的文化影响回国教书,他可以融合西方和东方的文化视点来从事艺术。而我是一位典型的居住生活在罗马的艺术家,但我关注和喜欢东方(中国)的文化也有二十多年了。所以这次是我一位喜欢中国文化的意大利艺术家来中国参加展览和研讨,而我旁边的陈教授是一位喜欢西方文化的中国艺术家来这里,这点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希望这次座谈会能碰撞出什么来。

陈丹青:我在美国生活的时候有机会和时间与美国、欧洲的艺术家座谈聊天,但是在中国本土上参加这样的正式活动还是第一次,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其实下面在座的各位有许多是我年轻时代学画的老师和同学,他们非要让我坐在这儿和这位老先生对话。我知道桑德罗先生来自意大利的罗马,是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拉斐尔同乡。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是我们中国所有学油画的老师,一直到现在,中国每年至少有十万的孩子要画米开朗基罗和大卫的石膏像,去通过美术学院的考试。

桑德罗:在今天的意大利,古典艺术和现代、当代艺术相比,是被相对的忽视了一些,不再像当年,文艺复兴、巴洛克时期一样得到重视了。我想对于这些传统的、古典的艺术,我们应该要注重继承和发扬。我现在在中国各大美院中看到学生(报考)的激情,在意大利是看不到的。所以,我认为这三、四年来我在中国各大美院做兼职教授教书的体验,是得到的比付出的要多的多。但是,我在教授学生的过程中,也发现了一个中国学生比较普遍的问题,那就是学生不敢“错”。对于中国绘画我不清楚,但对于油画,我想建议中国学生在习作的过程中,把怕“错”这样的观念给抛开掉。我印象中中国人的本性其实应该是很快乐的,可是可能是历史的原因,我现在看到的很多中国艺术家的绘画是拘谨的、不快乐的。中国艺术家也应该抛开怕“出错”的顾忌,更轻松的、更自由的去创作。这个是油画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不要给自己设置太多的条条框框,而且即使“错”了也没有关系。意大利在教育小孩子的时候也常说“你不错怎样会知道呢?”。所以,我认为中国的学生应该大胆去“错”。

在欧洲(西方)美术界现在也有一个危机,那就是西方人比较习惯逻辑和理性思维,特别是近代以来,欧洲科学技术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和应用,所以出现了理性超越了感性,但是感性对于艺术家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作为动物性的人,他有群体性、有社会性,有情感、有冲动,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这些都不是公式和推理所能替代的。在科技高速发达的今天,感性对于人类来说尤其重要,缺失了这些东西,当代社会就太枯燥、太机械、太无情了。所以,今天艺术家的作用尤其重要,他们应该作为文化的先锋冲在前面。现在,欧洲的许多艺术家其实是生活的社会的边缘,他们也很贫苦。这是因为今天的人类忽视了艺术的重要性,忽视了一个艺术家真正的价值和他实际上对社会所能创造的价值。艺术的价值是不能简单的用物质的标准来衡量,它对人们精神的满足的作用往往被忽视了。艺术家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坦诚。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艺术家完全是面对自我的过程,欺骗别人容易,但要欺骗自己是很困难的。在创作的过程中,艺术家是否在欺骗自己,所有的答案在自己的心里都能找到。所以别人的评价都不是非常重要,从一个人的作品就能知道他的为人,艺术作品应该是最清澈的,最直接的。

听众提问者:刚才桑德罗教授提到中国学生不敢“错”,但我有些不太明白教授所指的“错”的具体的概念是什么,是技法上还是观念上的?

桑德罗:所谓“错”的地方,其实是你在艺术形成的过程中最薄弱的地方。这其实不能算是“错”。

陈丹青:我可不可以试着回答你(桑德罗)和他(听众)的问题?(掌声)你在教学中国学生的过程中,发现学生不敢“错”,你可能不了解中国的情况,在中国,学生是不能“错”的,要“错”的话,他就进不了这个学校了!(掌声)

桑德罗:在我的理解是,这个“错”的概念是相对于传统和古典的规范与经典,在学生学习艺术的过程中,他总是从模仿前辈的艺术开始的,这样他就会以这些规范作为标准,而不敢越雷池半步,不然就以为出“错”了。其实这样的概念是错误的,那些规范的确是过去的艺术达到完美的保证,但你要清楚,这也仅仅属于过去,你现在从事艺术创作,那么规范就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这里是没有什么不可违背的。

听众:我想所谓的“错”就是打破常规!

桑德罗:前人定下来的规范在你的脑子里,而你自己的创作在你自己的心里。也不能够完全的抛开前人留下来的经验和遗产,因为毕竟这是前人一代代多少年经过失败积累下来的财富。所以要在个人的激情创造、创新和继承前人遗产之间找到一个和谐点。特别要注意到你现在所处的时代特性,不能框死于前人的东西。以数学家的严谨和诗人的散漫融合起来对待。在数学中,1+1就等于2,但在诗人眼里未必,答案可以有多种多样,艺术创作也一样。

陈丹青:我想就这个“错”的问题再展开一下,我听了桑德罗先生的谈话,觉得有一个早期现代主义的背景,就是从后印象派到立体主义。他是从那作为一个起点,那么这个起点就是一个“纠错”的过程,它其实颠覆了一个文艺复兴以来的传统。比方它画里面的一个共时性,共时性就是从塞尚那过来,就是把画的一个状态打开(把同时发生的过程留在画上)。所以桑德罗的起点是这个,但是中国的整个绘画教育,因为有一个时差,它到十九世纪末引入西方绘画,起点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甚至是从古希腊开始的。所以等到民国时期的那几十年,是从文艺复兴到立体主义是混在一起教的。

桑德罗:一个艺术家,他首先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这个有文化不是指他通晓天文、地理,而是指他应该和自己有直接的对话,他心里想的什么,他应该可以通过他的艺术创作体现出来。这个文化不是指知识面的广度,而是指凝聚于一点,从它的深度上来挖掘和体现。艺术家应该以他的才华,以他的敏感以及他的技法等,迅速地捕捉到他所处的当代社会的时代特性和问题。在继承前人艺术财富的基础上,保持自己的敏感度和自身的特点。绘画经历几千年的发展,艺术史中记录了许多大师的艺术成就和大量的优秀的艺术作品,也记录了很多大师的创作技法、理念和心得,这些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好好吸收的,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局限于死抄硬搬,因此僵化我们的创作手法和观念。每个艺术家还是应该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语言和表达方法,体现自己所处的时代特性。一个封闭式的艺术家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我个人认为甚至是可悲的。一个艺术家应该和自身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交流,吸取一些有益的东西来直达心灵。将自己封闭起来而只和古代(古典)的艺术做对话的方式,我个人认为是不可取的。 刚才陈教授提到中国人开始接触西方绘画是从十九世纪末开始的,但据我所知,西方关注和认识中国绘画却是很早的。早在十六世纪时期,西方的绘画艺术就受到来自中国的影响。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我的绘画风格中就有很浓的中国味道。特别是对线条的处理,我就是从中国绘画中收取了很多有益的东西,而不是再局限于西方传统绘画中要求表现的阴影、体积感等。同样,我也从东方(中国)文化中学到了很多。所以,其实东西方的文化是相互借鉴和影响的,这不是单方面的。 我刚才强调的“错”,主要是针对美院的学生,因为一个艺术家在学习阶段,他必然经过临摹历代大师的经典作品这样一个时期。而他所临摹的作品,又是艺术最高峰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完美程度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达到的。所以你在“出错”的地方,其实也是一个指路牌,告诉你达到艺术的顶峰的道路是怎样走的,所以这些“错误”其实是有益的。而且,艺术作品的优劣也都有它的时代特性,那些优秀的作品是它那个时代的代表,它可能体现在材料的运用上,或者技法的精湛上,或者发展了新的艺术视角。这些本质的东西在当代也同样存在。也就是说,在当代也可以创作出具有当代特征的优秀的艺术作品,不要仅仅局限于前人的表面的东西。如果你战胜了这些“错误”,就是一种升华,就像你从一个悬崖上跳下,可能你会摔成肉饼,但你也可能因此就飞了起来,只要你能战胜它。

陈丹青:我非常羡慕你能一直在一个自己的美学体系里升华。我想试着向桑德罗先生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的学生和我们这几代艺术家总是怕“错”。

桑德罗:在我们欧洲(希腊)的文化里,没有谁告诉我们什么是绝对“错”的,真理也是如此。

陈丹青:对,接下来我来告诉你是谁告诉我们是“错”的。我刚才注意到桑德罗先生戴着印有“南无阿弥陀佛”字样的领带和佛珠,这些都是佛家的东西。中国受佛教的影响大概有一千多年,中国在明朝以前,无论在精神和物质上,差不多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家<